读汪曾祺先生的《人间草木》,其中一段文字让人感怀。文不长,现摘录如下:
“床上拆了帐子,铺了稻草。稻草装在一个布套里,粗布的,和床一般大。铺了稻草,暄腾腾的,暖和,而且有稻草的香味,使人有幸福感。”
“暄腾腾”一词颇有温度,仿佛给记忆装上了翅膀,让我想起了许多与稻草有关的记忆。
小时候,稻草是常见的物体。每到秋收时节,稻田一片金黄,几天忙碌之后,稻田就归于了沉寂,只有一个个稻草人如寡言的农村汉子,顶着发须蓬松的脑袋,穿着金黄的外衣,默默无语地站在黑黝黝的稻田里,慵懒地晒着太阳。到了傍晚,稻田一片灰茫,虫鸣的螽跃,山鸟的怪叫,流淌在无边的暗黑里,远远看去稻草人就如凭空钻出的魅影,它们无声无语,在呜咽的风声里忽远忽近,在惨淡的星光下时明时暗。夜晚走在秋收后的田野上,想想曾经听过的鬼神故事,一片惊悚就涌上了心头。
仍记得,读小学五六年级时,面对小升初的压力,学校开始补课,每天都是顶着星光回家。路上,山村灰蒙,四野空旷,树影斑驳,屋影幢幢,偶尔的几声犬吠撕裂着黑暗,让回家的我们总有点胆战心惊。为了恐吓他人,也为了在单调的生活中增加一份娱乐,放学后几个调皮的男生总是跑得飞快,转眼就消失了身影。他们跑在前面,拖出田里的稻草,用火燎去稻草人头上的稻禾,然后把稻草放在路边出其不意的地方。独自回家时,稍不留神,拐角处就冒出一个黑秃秃的脑袋,仿佛真人似地蹲在路边,直叫人心跳加速,冷汗直冒。
小孩的调皮有时也会互相传递。有一年秋天,我也学稻草人变黑头的恶作剧。放学后撒腿往家跑,在无人的地方开始搜索恐吓的位置。直到来到生产队的语录碑时,我才心生一计,拖出背后的稻草,探出半个稻穗的脑袋,然后点燃后来不及等火熄灭就一阵风跑回了家。刚到家,就听到群声喧哗,回家的路上火光冲天。原来那天风大,稻草彼此临近,风助火势一下子就燃烧成了一片。事后,母亲赔了人家的稻草,我也在母亲长长的叹息中渐渐醒悟: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后果。
等到上了初中,到场镇读书时,稻草给我的不再是惊悚而是绵长的温暖。那时乡下学校条件简陋,寝室是一大通铺,分上下两层,每一层竹竿铺底,稻草为垫。每到秋季开学时,除了带上铺盖竹席,我们还要带上几个稻草打底铺床。铺上稻草,放上竹席,暄腾腾的通铺就有了温度。夜晚,睡在柔柔的稻草铺上,咯吱的翻身声,同学的鼾声,偶尔的呓语,铺就了无忧的初中生活。渐渐在学校混熟了,秋季换床铺时,寝室里几位胆大的男生开始不再从遥远的家里带去稻草,他们常常三五一伙趁着夜色去周边的田地里拿取新草。拿多了,床铺厚了,睡觉温暖了,可田家自然不高兴了。每一学年总有几个田家跑到学校吵闹,只是,白毛猪儿家家有,稻草一色,田家终是不了了之。其实,那时的田家普遍是善良的,每到收草时,他们总会留几个稻草给学生拿取,因为他们知道有的学生住家真是太远了。
走过学校,回归家庭,稻草的记忆细密又绵长。上个世纪8、90年代的乡村,一到冬天,每当婚丧嫁娶时,稻草就成了村里最大的温暖。那时,交通不便,丘陵路远,走一趟亲戚就如出一趟远门,留宿主家是必然的安排。虽说早有准备,但农家床铺也不会多到可以安排所有的客人,稻草作床就是经常的事情。宴席散去,拖出秋后晾晒好的稻草,就着阁楼的木地板一溜摆放,铺上竹席,放好邻居家借来的被盖枕头,稻草铺就此完成。晚上,躺在稻草的床铺里,聆听着亲戚们浓浓的话语,暖暖的气氛,亲人间的温情,在冬天的寒冷里,真是别有一番温暖在心头。
这样的稻草铺我也睡过。读小学时,大姨家出嫁女儿。那晚,我和表哥家的小孩一起睡地铺。阁楼上,厚厚的稻草铺在身下,软绒绒的,既温暖又舒适。我们在床铺上打闹,欢笑,叽叽喳喳的叫声就如秋收后的麻雀,不知欢乐何处是尽头。多年后,想起曾经的同室经历,仿佛仍在昨天,暄腾腾的感觉浸润心头。
除了睡地铺的往事,稻草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也是无处不在。冬天,天气寒冷,无事可做的我们就常常躲在稻草窝里。那时,家家养牛,稻草是牛冬天最好的饲料,储存的稻草也成了我们冬天最好的去处。找一本书,爬上堆草的阁楼,在屋顶亮瓦下掏出一个洞,人窝在洞里,顿时四周一片温暖。翻着一页页书,在书的神奇里我们常常忘记了时间,直到午饭来临,直到天色昏暗,母亲的叫声才让我们惊醒。一个个冬天里,我们如饥似渴地阅读,《传奇故事》《少年文艺》《儿童文学》《小五义》《七侠五义》《薛仁贵征东》《薛仁贵征西》,一本本书就是一个个不同的世界,开启了我们的心智,赋予了我们的梦想,温暖了我们的成长。
前几年,每次回家,母亲总会提前从阁楼上拖出稻草,就着暖暖的太阳晒个干脆,然后铺在木床上。晚上,躺在酥酥的稻草床上,压着吱吱作响的稻秸,嗅着来自田野的清香,听着屋外唧唧的虫鸣,内心不由就多了一份安静。可而今再回家时,母亲已不再晒草铺床了。经济的繁荣,交通的改善,居住的整洁,秸秆的回田,稻草成了往事,只剩一个时代的记忆弥漫在心头,暄腾腾的,温暖又幸福。